春天了。
這些年的春天里總想而且總要回鄉。
如今城鄉疏隔，回鄉是需要理由的，高原的春天便是我回鄉的好理由之一。
高原的春天來得晚。在成都，繁花開過，眼看就是綠色深濃的夏天，家鄉那邊才傳來春的消息。達古景區的朋友今天打電話說，高山柳開花了；明天打電話說，落葉松和樺樹發芽了。又說，你教我們認得的苣葉報春和龍膽都開了。所有這些消息，都在誘惑著我。當下就把在車庫里幾乎停了一冬天的車開到店里保養，換了新輪胎
我要回去看家鄉的春天。
達古在四川阿壩州黑水縣，在小時候常常仰望的那座大雪山的北邊。
新輪胎黑黝黝的，新橡膠的味道也像是春天的味道。
我知道，此刻，高大的核桃樹剛剛綻出新葉，像一團綠褐色的云霧，籠罩在村寨上面。淺淺的褐色，是樹葉的新芽，綠色是核桃樹正在開花。一條條肥厚的柔荑花序，從枝頭懸垂下來，那就是核桃樹淺綠色的花。這個時節，村民們把核桃花一條條摘下，輕輕一捋，那一長條肥嫩的雄花與雌花就都被捋掉了——當然，摘下一部分花是必要的，否則這些花會令核桃樹結出過多不飽滿的果實。焯了水拌好的，其實是那些密集的小花附生的莖。什么味道？清新無比的潔凈山野的味道！
而在那些不被人類過分打擾的村莊，蕨就生在核桃樹下，又嫩又肥。它們從日漸和暖的泥土里伸展出來，一個晚上，或者一個白天，就長到一拃多高了。要趕緊采下來。不然，第二天它們就展開了莖尖的葉苞，漂亮的羽葉一展開，為了支撐那些葉子，莖立即就變得堅韌難咬了。鄉野的原則就是簡單，取了這莖的多半段，摘去頂上的葉苞，或干脆不摘，在滾水中淺淺焯過，加一點鹽、一點蒜、一點辣椒，什么味道？蘇醒的大地的味道！
從成都去黑水縣城，將近300公里，一路都沿岷江峽谷而上。成都到汶川是高速公路，大部分是在深長的隧道中穿行，無景可看。出汶川縣城，過茂縣，公路傍著的就都是岷江主流了。沿著岷江主流上行20多公里，有一處地方叫飛虹橋。在這里，河流分岔，過橋右行，是岷江主流，至松潘。左行，是岷江支流猛河，沿河而上，即到黑水。
春天是山里的融雪時節，江流有些渾濁。秋天水清時，站在飛虹橋上看在橋前匯聚的兩路江水，岷江主流清澈見底，左邊的猛河也清澈見底，水色卻是深沉的，因此猛河也被叫做黑水，連帶著分布在這條河左右兩岸的地方也被叫做黑水了。這一帶，海拔已經漸次抬升到2000多米，山高谷深，山勢陡峭。一路上，見有道路寬闊的地方，我就停下車來，爬上山坡去尋找開花的植物。
春天進到岷江峽谷已經有些時候了。公路兩邊人工栽植的洋槐正密密地開著白花，河谷臺地上，寨子里的桃樹已經叢叢翠綠，河谷兩岸干旱的山坡上，灌木叢依然一派枯黃。但我知道，這些枯瘦的灌叢里一定有早開的花朵。這一路，走走停停，爬上爬下，果然遇見了好幾種開花的植物。其中有一種開滿細小黃花的帶刺的灌木叢，叫做堆花小檗。米粒大的小黃花一簇簇擁擠在一起，搶在綠色葉片展開前怒放，很符合它的名字里“堆花”二字。
小檗的根莖中可以提煉一種叫小檗堿的物質，也就是平常所稱的黃連素。還有耐旱耐瘠薄的帶刺灌叢沙生槐也開出了密集的藍色花。我一次次半蹲半趴地摁著快門，累了，便坐在山坡上，翻看相機里的花朵，卻突然弄不明白，大自然為什么要讓植物開出這么多的花。這些花朵和這神秘的不明白，也許就是我這一天的收獲。人們都在世界上力圖明白，而我寧愿常常感受很多的不明白。
（文字：阿來 圖片：網絡 編輯：陽陽）